小孩玩不过大人（小说）

李涵辰

我从小确信，小孩玩不过大人，小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玩不过大人，并对此深有体会。

因此，哪怕是一个最无能的，人人都把他当做奴才、当做畜生使唤的大人站在我们小孩面前，我们小孩也一定要对他敬如神祇；否则，你将大倒其霉，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自从我领会了这一点，父亲以及他的同事都夸我懂事。

譬如我父亲的同事李叔叔，他一会给你糖吃，一会给你冰棒，又一会拔你的萝卜，捏你的麻骨，搞得你全身难受，吐都吐不出来。这时候你得明白，这叫疼你，你不能生气。

不生气有好处，汤校长年轻时有一句常说的话：别生气，也别把自己太当人。

后来有一年我考上了外地的高中，临出门时父亲对我说：“记住，出门别随便生气，别动不动就对人瞪眼；瞪了眼也无妨，千万别当场骂出来；偶尔骂一两句也无妨，千万别摔东西——你走吧。”

李叔叔不生气，我也不生气。

李叔叔精通烟道、酒道、茶道，满肚子小道消息。汤校长不在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刺古讽今，俨然是个小领袖……

我一跑进办公室，李叔叔马上把我抱起来，用硬刺刺的胡茬在我脸上使劲儿扎两把，然后把我扔给对面一个漂亮的**，漂亮阿姨使劲揪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搞得乱乱的，然后把我扔给李叔叔……他们两个乐之不倦，我也不好意思生气。

那天下午我晚去了一会，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人，我隔窗一瞧：不好，李叔叔正在跟阿姨打架呢！李叔叔把漂亮阿姨按在办公桌上，用胡子扎着人家的脸；阿姨使劲地揪着李叔叔的头发……就跟对待我一个样，只是把我省略了……

于是我早熟。我总想跟那个从城里转来的女生说话，可是她假装正经不理我——嫌我太小。李叔叔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小孩玩不过大人，我不生气。

汤老校长从县城里回来了，关上校长室门，把李叔叔狠尅了一顿。

“在我眼皮底下你也敢胡搞么？别忘了你是个有家室的人呀！要注意影响。你要再旧习不改就给我滚蛋好了！

“小李呀，仔细考虑我的话……”

“我懂了，校长，您这是为我好，为我好！

“我真该死！一时犯糊涂上了她的道儿……今后，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他哭着从校长房里出来了，眼皮耷拉着，像一个不要鼻子的小孩。

李叔叔慧剑斩情丝，显露出英雄本色。那个阿姨中途调走了，李叔叔荣升为李主任。我感到非常可惜，其实我也非常喜欢阿姨的，她摸我的地方现在还有感觉，她身上的香胰子味弄得我睡不香教，我越来越关心男女之间的事了……

从城里转来的女学生终于恋爱了，不过她选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我失恋了，汤校长的小儿子却在准备跟她结婚——对于一个小孩，这真是残酷无比的打击啊。

没有人关心我失恋，全他妈对汤家的婚事死关心，就像他们自己要结合似的。人人都说，这次婚礼肯定会不同寻常的隆重，汤校长事业兴旺，不把钱花在小儿子身上风光风光，还留着做什么？

我非常猥琐地去参加婚礼。从小我这人就这样，喜欢给自己添拧。所以知道我的人都烦我。

汤府门前车水马龙，黑油油的轿车排着大队，从里面钻出一位位白胖胖的干部。院子里你拥我挤，我差一点被弄丢了。

李叔叔正在人挤的地方帮忙。他瞻前顾后，八面来风。一会儿指使别人拿筷子，一会儿跑厨房要菜，父亲招呼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有个人把烟洒在地上了，李叔叔对他翻着眼皮，还骂骂咧咧的。

汤校长从正厅里露出光光溜溜的仿佛被判了刑的脑门，两只大鼻孔兴奋地抽动着。他在我们镇上干了二十多年校长，据说德高望重，一生富有传奇色彩。

汤校长当过兵，会点枪法，文革期间参加武斗打死不少人，背上了血债。对方当然就想弄死他，找来一群枪法更好的把他们一伙包围了，汤校长的同伙们跟对方约好了投降不杀，老汤的血债太多，对方想造成枪走火的假象在投降仪式上弄死他。汤校长真聪明，贴在另一个同伴身上走，同性恋似的走得死难看，腿上挨了一枪，奇迹般地生还，此其一。

某年中秋节，汤校长跟几个老部下共度良宵，多喝了几盅酒。送走客人，他坐在沙发上，心脏病发作，飞快地死了。汤校长的老婆说，老汤死得很痛苦，他伸手朝上衣口袋里抠，想掏出那瓶速效救心丸，无奈病发力竭，怎么掏也掏不出来，就在伤心绝望中死了。可恨那帮狐朋狗友，是他们害死了老汤！可李叔叔却说，汤校长死得很幸福，面含微笑，就像死在**的怀里一样。校长老婆要上告，李叔叔吓得躲起来了，不敢见面。汤校长死得潇洒，尽显名士风流，此其二。

出殡那天，有人用自行车拖着一腔羊经过，问汤校长家在哪边。答曰：那边就是，刚刚死了。来人惊叫一声：“乖乖儿呀——”打了个回旋飞也跑也地不见了。汤校长死后威名不减，买卖不断，此其三。

汤校长从正厅里露出光光溜溜的仿佛被判了刑的脑门，叫唤了一声：“这不都来了么？哈哈！”招呼父亲等人进去吸烟。正厅里一位位来宾都热情洋溢，红光罩面，大笑着握手交谈，共贺汤校长了却心头大事，**，对得起天地祖宗。

罪恶的结婚典礼开始了，我去看我的新娘。只见她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穿着红礼服，头发盘得高高的，故意冰着脸，挺着背，装得像个大人似的。

我真想扔她一砖。浪货，呸！才多大呀，还不到十七岁就结婚！

小孩玩不过大人，她被汤校长的小儿子玩了，我不生气。

我正在思考人类交配和繁衍不息之谜，一个土里土气的庄稼汉，满头污泥，一脖子灰垢，蹬着一辆破自行车赶进来，找着了李叔叔讲了几句话。李叔叔脸色一寒，对他摆了摆手，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个人走了。

尽是人在瞧着李叔叔。他还是跑东跑西，声嘶力竭地指挥别人干活，自己还卷起袖子插两把，弄得一身新衣服尽是油污。汤校长从屋里走出来：“小李，家里急就快回吧！”他说：“小事，不打紧！”手下更勤快了。

父亲问一个打杂的人：“他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打杂的人撇了撇嘴说：“啊，就是他老娘……”

于是我穿过人群，走到李叔叔跟前。他无意中瞥了我一眼，嘿，他的眼神多么漂亮，气度多么优雅。

“李叔叔，校长让你走了，你为啥还不家走呀？”

他正在搬一摞盘子，说：“我忙着呐！”

“可是”，我说，“可是你妈妈就要病死了呀！”

我被父亲一把扯走了。父亲对我说：“小孩子真不懂事！”我说：“李叔叔连小孩都不如！”

回到家，我问：“李叔叔对汤校长那么好，汤校长为什么还骂走了李叔叔呢？”

父亲说：“唔，这个问题你问得很好。这要看是谁骂谁，譬如说我在外人面前骂你就是为了包庇你，大人骂小孩很正常。汤校长骂你李叔叔就跟我骂你一样。一方面，除了汤校长能骂他谁也没有资格骂他，另一方面，汤校长不骂他他真不敢走。你今天太幼稚了，小孩玩不过大人，以后多学着点。”

我哼了一声，不敢说话了。自从我生下来，舌头上仿佛长满了毒疮，一说话就惹祸招灾。我真是个衰人。

不久，父亲告诉我，李叔叔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升了副校长。第二天，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了他，他西装笔挺，步履庄严，红光满面，笑容温雅。

我说李叔叔好，他向我点了点头。

小孩玩不过大人，可是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大人的！所以李叔叔不生气，我也不生气。

——为什么我的胆汁燃烧？

——为什么我的血泪飘飞？

哥哥死了，我带着心灵的巨创站在残阳泣血的桥头。

让黑暗抽我的骨髓，我要我的哥哥。

老态龙钟的汤校长从夕阳里向我走过来，手里拄着一只文明杖。十四岁的我忽然痛哭流涕：“儿啊儿——”，把许多纸烧在桥上，我给汤校长烧纸。

“儿啊，你来拾钱——”

汤校长的十指剧烈地颤抖。他曾经不可一世，从未受过今天这样的侮辱，他恶狠狠地瞪视着我，用眼睛向我喷射毒素，骂道：“小畜生！”

“你才是畜生，小心我踢你桥底下去！”我对他晃着拳头，挺起了胸脯。

他太虚弱了，险些憋死过去，再也吐不出一句话，两只眼睛缓缓淌下了悲愤的泪水，他咧着嘴哭了。

他小儿子开公家的车把我哥哥撞死了，他竟然花钱买了个干干净净，还有脸哭！

“畜生！”我又骂了一遍。我猛然觉得热泪直淌的汤校长脱化成了小孩，像一个十分丑陋的大玩具娃娃。

在纸灰和火光中，我猛吸了一口天地真气，啊，我是大人了！我为哥哥报了仇。

小孩玩不过大人。自从我感觉到汤校长像个小孩之后，汤校长就不行了。后来中秋节，李叔叔用他的酒道彻底地把汤校长变成了小孩，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地母亲的襁褓里去了。李叔叔接替他成了校长。避过汤校长老婆告状的那阵风头，李叔叔在跟我父亲碰杯时说：

“他奶奶的，我憋了十来年了。他姓汤的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天天支使我？他凭什么管我的私事？老坏种总算那间里玩去了，这一箭之仇报得痛快呀!”

继承父志，我师范毕业了。李叔叔又升了教委主任。父亲对我说：“你要怕被弄到乡下破烂中学去教人看不起，就得找你李叔。上一回他给我瞪眼，嘿，幸亏我没有生气！”      

上了多年学，家里早穷得没钱了，我狠狠心，剥好一头羊，给李叔叔送去。

小孩玩不过大人，我不生气。

hongming

不生气的李叔叔变成了大人不生气剥好一头羊给李大人的人将来也会变成大人

三月猴

文笔不错   继续。。。

无名

对内的狼性太可怕了，
对外的羊性太可耻了。

李涵辰

无名 发表于 2012-10-18 10:56
对内的狼性太可怕了，
对外的羊性太可耻了。

作者文前写了一篇小铭——
早年习作，逐渐整理。文风霸悍，登峰造极。

诋毁教育，乃我所长。语言刻薄，乃我所强。

全为私怨，没有歌颂。小人丧胆，文学之宗。

敬一言

这个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