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之谜

端木龙成

顾老师是一位中学教员。东关的老街坊都以职业特征称呼他，时间久了反倒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了。顾老师为人谦和、低调，说话不多，因此几乎没有人了解他。直到有一天，邻居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顾老师，他似乎是在参加一个什么会，镜头里的顾老师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叠资料，他面前的桌子上，赫然摆放着印有他大名的一块塑料牌——天哪，顾老师原来叫顾雨亭，而且居然是位大干部——观者皆为之咋舌。
那次在电视上亮相之后不久，顾老师家就从东关搬走了，东关的老街坊们只能在电视上见到他了。当时在东关流传的关于顾老师传奇经历的版本很多，有说他是地下党的，有说他是抗美援朝战斗英雄的，有说他是抗联老战士的，每一种版本的故事都说得有棱有角，跟真的一样。
东关的邻居们甚至还为这些故事吵过嘴、打过架。我同学姚林他三叔，自称曾经在顾老师所在学校的校办工厂当过临时工，知道顾老师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抗联，还和杨靖宇、赵一曼等抗日英雄们并肩战斗过。我家对门的刘老四跟他抬杠说，“姚三儿你他妈竟瞎掰，人家顾老师抗日战争没开始就到上海念书去了，后来参加了新四军，给叶挺当过秘书，要不人家咋当个老师，干文化工作呢？”这边姚三儿立马就急了，冲刘老四扯着嗓门说，“去你妈的，你懂个屁，还新四军呢，你他妈看电影看的吧！”刘老四也急了，回骂到，“你个小地主（姚家是地主成分），你们家才他妈消停几年啊，轮到你跑这儿得色。” 姚三儿一听对方揭自家的短处，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和刘老四撕打起来。姚三儿个头儿小，长的又瘦，眼见撕扯不过对方，情急之下用膝盖使劲顶了一下刘老四的裆部，刘老四疼得撒了手，跪在地上大骂，“我、我……我操你祖宗……你个姚地主……”这下可坏了，姚家哥们儿七个，连上小学的老七都从家里冲了出来，把个刘老四硬是从具体给打成抽象的了。姚家人有理啊，你俩打架是你俩的事，但是你骂人骂到我们家是地主了，那就不行！
事儿还没完，刘家哥们儿也有五个，还有个大外甥，跟他四舅年纪相仿，他们本来都在后园子拖煤坯，听见争吵声出来看热闹，一看是自家人挨了打，当即每人手里拎个家伙跑出来帮忙……
等派出所的警察闻讯跑来的时候，两家人已经打得血肉模糊，街上躺了三个血葫芦似的壮汉，没躺下的几个人兀自全神贯注地撕打正酣 ，根本没瞧警察一眼。两家的老妈分别坐在自家门口嚎哭着，各家的老爹则每人手里攥块砖头隔街对骂着。姚老头骂到词穷，结巴着大骂：“你们家还他妈有好人，瞅你那鸡巴样儿吧，长的跟刘少奇似的……”当年， 这可是骂人的极致。刘老头当然不肯落了下风，对骂道，“你他妈好，提溜个刨花秃的脑壳，我看你就是跟姚文员有亲戚！”骂到这里，派出所所长不干了，“老姚头儿！你过分了，刘副主席是已经平了反的，你们打架骂人可不能乱骂，我看你脑子里还有封建地主阶级意识——都给我住手！”老姚头吓坏了，赶紧招呼自家儿子们，“别打了，都给我回来，没看见姜所长啊？”
这次斗殴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两家各有一个人住院，各有一个人被送去劳动教养，其他参与斗殴的，除不满十六岁的孩子以外，全都去蹲了15天拘留所。
为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事后，派出所所长亲自带着户籍员，到我们那条小街上组织群众开了个会，澄清了顾老师的“身世之迷”——“顾雨亭同志，1931年生于吉林省伊通县，满族……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顾雨亭同志以黄埔军校学员身份，联合200余名同学在重庆宣布起义，投入了祖国人民的怀抱……”所长像开会宣读上级指示一样，有板有眼的介绍了顾老师的生平。会后，所长补充说，“顾老师现在是省政协委员，但是，他的职业仍然是一名普通教师！大家以后不要再参与造谣、传谣，这样不利于我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老刘家和老姚家的例子大家也都看见了，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另外，街委主任和各居民组长要经常组织群众学习——刘少奇同志中央已经决定给他平反了；地主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对了，派出所已经安装了三部电话，有急事的话，你们可以到路口的木粉厂传达室给我们打电话，免得耽误事儿。”
从那以后，东关没再因为“政治原因”打架；从那以后，东关一带蹲在露天公厕读报纸的人多了起来。
  姚老三的孩子去年高考，据说他爸爸给他讲了不少关于抗日和国共合作的事儿，“地主三世”写作文的时候都用上了——听邻居说小小姚地主考上了某名牌大学，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