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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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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7 13:55: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周五下午乡里没事,小路搭书记的车回县城。一路上,他都想着种在盆里的百合,上星期它们就已经发芽了,一簇簇,如同伏在泥土上吮吸的长着翠绿翅膀的昆虫。这次回家要把它们分种到地里去,再过个把月,它们就会开花。百合,白色花瓣展开,把其它颜色都遮挡了,仿佛一场雪,只留下洁净,平缓的呼吸。

  推开红漆斑驳的院门,他看到母亲正费力地挪动她微胖身子四处打扫。一定有客人要来,小路一声不吭,从母亲手里抢过扫把,继续打扫。母亲走进房间,一会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路路,先喝杯牛奶,一会儿,你爸回来就吃饭。”

  小路接过茶杯,低着头一口口喝起来。不用抬头,他也能感觉到母亲正凝视着她,那混和着渴望与失望,欣慰与忧伤的眼神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牛奶的腥味让他想吐,但他还是把整杯都喝光了。母亲满意地接过杯子,走回房间。小路望着她满头的白发,又想起他生病时,母亲彻夜不眠坐在病床边流泪的情景。

  “路路,下午夏老师要来,你记得夏老师吗,你读小学时,她最喜欢你,常常把你留在办公室抄生字,那时你懒,作业总也完不成……”

  夏老师,小路当然记得,她是小路的小学语文老师,她儿子夏天天是小路的好朋友。那时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后来,天天上了一中,小路上了三中,两个学校相距很远,他们便很少联系。再往后,天天考上税务学校,很快就出来工作了,小路则继续读高中,考大学,两人就不再联系了。

  “路路,下午夏老师的女儿也会来,她大学快毕业,已经找好单位了,是有线电视台。这女孩长得不错,白白净净的,脾气又好……”

  夏老师的女儿,夏百合,可能有十来年没见到过了。小路只记得一个穿着粉红连衣裙,整天跟在他和夏天天后面。他们很讨厌这样一个跟屁虫,但她手里的零花钱增加了他们的忍耐力。小路父母是工人,家境比较困难,所以没有零花钱。夏老师两口子都是老师,家境比较好,夏天天和他妹妹都有零花钱,夏天天的零花钱不出两天准用光了,他妹妹的零花钱能够坚持得更久些。那时候,他们常常用各种方法骗那个小姑娘的钱,用来买吃的。

  “夏老师人挺好,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可怜,就一个男孩,竟然洗澡淹死了。”

  “妈,夏天天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小路声音都变了。

  “两个月前,我也是前几天知道的,现在,夏老师就剩下这个女儿了,好在这个女儿挺听话的,不像天天,喜欢出去玩,老是跟别人打架……。

  夏天天淹死了。小路不相信。夏天天跟他同岁,今年才二十三岁。他努力回忆夏天天的样子,记起的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年夏天真是太热了,白花花的阳光把我们的脸都熔化了。唯一清晰的是声音:“小路,我们去看电影吧!”“我没钱买票。”“跟我来,我们从后门爬进去。”“能行吗?”“放心,我跟别人爬进去过”。他们小心地爬过带尖刺的铁门,从侧门那厚厚的黑布的缝隙里钻进去,站在过道上看,过道上原本就有许多买站票看电影的人,他们混在人群里很安全,那时他们看的是《鹰爪铁布衫》,当屏幕上一块石头在脑袋上砸碎时,小路回过头,看到身后夏天天那双发光的眼睛。

  电影院门口,买棉花糖的小贩有张比糖还甜的嘴。铁盘飞快地旋转,亮晶晶的蔗糖变成云朵般的棉花糖。他们要在回家路上模仿电影里的人物打斗一翻,然后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他喜欢看夏天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抹会说话的神采。小路无法想像那双眼睛黯淡下去的样子——也许只是如睡觉般闭上了吧!

  “路路,你生过肿瘤,开过刀的事情,跟谁都不要说,听见吗!”

  “嗯。”小路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知道今天下午其实是一场相亲。这几年的磨难,让他有了一颗负债、感恩的心。他早就决定了,只要父母看中的女孩,他决不挑剔,他会用全部身心去爱那个愿意嫁给他的女孩,让她幸福,他相信他做得到。但是现在,小路的心很乱。夏老师,夏天天,夏百合,小路默念着这几个词,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不就是将来生孩子随他们的姓,不论姓什么,还不是我们张家的孙子……。

  二

  小路把百合从花盆里挖出来,一株株分开,种进院子前面的空地。那绿色的精灵一进入大地的怀里,就开始摇曳,歌唱。小路缓缓地拔弄着泥土,仔细感觉着百合的绿,那一刻回旋的风和随意洒下来的温和的阳光,这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真的很怕死。小时候,常常怕一睡去就醒不过来,所以不肯睡。后来,他长大了,渐渐忘记了那种感觉。当他被检查出胃里长了肿瘤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比小时候要强烈得多。虽然,医生说是良性的,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手术台,麻醉中途清醒的瞬间,他看到白色宁静的光,如同传说中的天堂,那些声音和影像都变得柔软,如同一圈圈漾开的波纹,他的身体也随之漾开,不远处,就是死亡的安宁,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拔弄着泥土上干枯的落叶,阳光会继续洒在它身上,雨水和祝愿也是一样。在记忆中,有很多时刻如同死亡,仿佛无法穿越,但最后总是能够穿越。他曾体验过的爱情,如同游戏,感觉耗尽后,两颗疲倦的心就会开始痛恨那个已经破败的场景。另一种爱是他渴望的,这种爱需要一颗能够爱所有人的心,需要一双能看透所有幻影的眼睛。这种爱永远像朝露那般清新,像大地的呼吸那般深沉。

  小路小心地为刚种下的百合浇水,然后蹲下来,满怀柔情地注视着翡翠雕成的百合,如同注视自己前世或是来生的新娘。

  三

  夏老师还是老样子,矮小的个子,精明的眼神。有好些年没见了,黑亮的头发变成花白。夏老师身后跟着一个女孩,二十来岁,穿一身牛仔蓝的连衣裙,个子高高的,长头发,皮肤很白,五官端正,没什么特征,让人觉得看不清楚。女孩手里拿着一根嫩竹枝,竹枝上插满野月季,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开花的竹子。

  “路路,给夏老师倒茶。”

  “不要客气,路路这么高了,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读小学时,他还没窗台高。”

  “百合真是越长越秀气,嫁到哪家是哪家的福气呀。”

  夏老师和母亲聊着。小路和百合两个人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时而看院子外面的泡桐树,时而看着停在屋檐上的麻雀,时而眼角的余光互相打量。两人的视线一撞上,便马上挪开,仿佛被烧红的铁烫了一般。

  “路路现在做些什么呀,工作累不累呀。”夏老师开始问小路。

  “我在乡里负责宣工作,平时就是写写报道,很轻松。”

  “年轻人,不要像老头人一样图轻松,要求上进。”

  “嗯。”小路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自始至终,百合没有说一句话。一个来小时过去了,夏老师说她们还要去亲戚家,母亲则不断挽留,要她们留下来吃晚饭。小路从她们的表情中看到,她们对这次会面很满意。

  临走时,夏老师特意跟小路说:“百合要在家里呆段时间,你有时间来老师家坐坐。”

  四

  旧宿舍楼,阴暗的楼梯仿佛层叠着无数空间。每一脚踏下去,都可以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走着走着,某个空间会打开,放出来一只猫或者一只学飞的麻雀。

  小路敲门,是夏老师开的门,百合正在厨房里洗碗。夏老师忙叫百合倒茶,陪小路说话,她自己到厨房里去洗涮。他们面对面坐着,一声不响。双方父母的意思,我们都知道,这让我们更加难以开口。客厅没有朝外开的窗,所以显得阴暗,在空气里仿佛隐藏着一些细微的流水,在不经意中,流进人的身体里。我想起夏天天,他现在是不是藏在某个角落,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们。我向周围打量,想找到他那双发光的眼睛。

  夏老师说要去朋友家玩,中午不回来吃了,她要小路留下来帮百合烧饭。很明显,她想给小路和百合更多互相了解的机会。夏老师走后,小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他感觉到如果他不开口,他们俩可能会一直这样坐到天黑。小路看到客厅一角放着一台钢琴,便问百合:

  “你还会弹钢琴,真厉害。”

  “我只会一点。”

  “谦虚,我很喜欢听钢琴,你能不能弹一首来听。”

  “我试试吧,我只弹得来几首。”

  百合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忧伤缓慢的音符充满了房间,小路坐在井底,水面鱼一般游动的光亮,小路离得太远了,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百合低头,长发披下来,掩盖她的脸,她的双肩起伏如同在抽泣。小路走到她背后,小路想跟她说,不要这么悲伤。小路看到钢琴上摆放的夏天天的照片,那双发光的眼睛。

  百合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小路,小路看见她悲伤的眼神,悲伤让她那平淡的目光有了神采,这时,小路发现她跟夏天天确定有点像,眼睛,微微上翘的嘴巴。

  “你也不要过分伤心。”小路从小就嘴拙,不懂怎样去安慰别人,如果搬成是夏天天,他一定会做得更好。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不,是三个人,还有夏天天,他在照片里看着他们。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慢慢地,他们又找回小时候的感觉,三个人围成一圈,比赛谁最先笑。最后,输的总是小路,因为他们兄妹俩有做鬼脸的天赋。

  “我们喝茶吧。”百合淡淡地说,坐回沙发。

  我们开始聊大学生活,聊电影和音乐。百合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她甚至跑进房间,把相册拿给我看。

  突然,她扬起脸,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喜欢看你写的故事,但是总有些地方不懂,比如说《硫磺之恋》,你能给我讲解一下吗?”

  “硫磺之恋。”我开始回忆那个以前写的故事的情节,一股硫磺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五

  男主角是个孤儿,长大后成为战斗英雄,战争的创伤让他憎恨人群,甚至发展到犯罪。他经过心理治疗,恢复了健康,只留下一个对别人没有什么影响后遗证——他认为自己从思想到肉体都很脏。他每天都要用硫磺香皂清洗自己,才能跟别人正常交往。

  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每次和姑娘约会时,他都要用硫磺香皂清洗自己两遍。他们乘船度蜜月,男主角在轮船上丢失了硫磺香皂,由于找不到,又借不到香皂,他无法容忍自己和妻子接触。他的妻子无法理解这种情况,最后,男主角跳海自杀了,他要让大海把他漂洗干净,同时把他接纳。

  “男主角的恨、爱、肮脏感以及被排斥感,都只是他自己的臆想,用硫磺香皂清洗,仿佛是个仪式,如同求神拜佛,他认为这样可以解决他的难题。尤其是爱,他认为爱是两个人的事,必须一方去爱,另一方接受爱,其实,从他这一方而言,爱永远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他死亡的原因并不是大家的排斥,而是他自己无法去爱了。”

  “难道没有两个人一起体会的爱吗?”

  “百合,我只是写了一种可能,事实上这件事有无数的可能。有可能男主角重新意识到别人是肮脏的,爱是肮脏的,然后,他果断地抛弃爱,走向另一种可能。”

  “爱不会是肮脏的。”

  “但是,以爱为名的诸种欲望,情绪却有可能是肮脏的。”

  “反正故事是你写的,你怎么说都可以。”百合笑起来。

  事实上,小路曾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情绪一样,不过是道具变了。小路当初面对那些事实时,只是感到的虚弱、屈辱。只有当小路重新描述那些事实时,才能找回一些掌控者的自信与粗暴。所以,他惩罚了那个女人,让她在偷情时,面对男主角的干干净净的死。

  六

  他们一起做了一顿午饭。小路喜欢听锅碗瓢盘相互敲打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喜欢在水池里一根根清洗空心菜,喜欢看温驯的蓝色火苗舔着铁锅。他们很快就有了默契,做在桌边吃饭时,小路觉得这件事以前曾经发生过,他们静静地吃饭,偶尔抬起头,对视一会儿,又低下头来继续吃。

  “路路,你觉得百合这个女孩怎么样?”一回到家,母亲便迫不及待地问小路。小路猜想,此时百合也受到相同的待遇。

  “蛮好的。”

  “牛奶我放在桌上,你去喝掉吧。下次叫百合过来我们家玩吧,要跟人家多说话,不要闷葫芦般,敲一下,才蹦出三个字……”

  小路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想起过去的生活,莫名其妙的热情几乎把他榨干了。现在,那些混乱的东西已经被他完全压制住了,他需要的是清晰,如同书上的铅字那般黑白分明。他觉得自己应该爱上百合,娶她,所以他回忆百合的每个眼神,每句话。没有丝毫的犹豫,小路让百合把他的心完全占据。

  小路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抱着夏天天在草地上滚,然后夏天天变成了夏百合。他醒来时,觉得自己安静得像块石头。

  七

  百合花长得比想象的快多了,每天都会长一片翡翠般的叶子,旋转而上。一个月后,最大的那株百合已经有了饱满的梭形花苞,不久就要开放。

  夏百合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就开始到有线电视台实习。除了周末,小路只要有时间就回县城,陪百合散步,聊天。他们父母的进度比他们还要神速。百合开花的时候,双方父母决定国庆为他们订婚。

  百合弹着钢琴,小路念着为她而写的诗句。在他的诗句中,少了折磨人的火与黑夜,多了湖水与天空这种平静永恒的事物。小路拿不准这是不是爱,或者这是一种与爱相似的情感。小路知道,他们不会悖逆父母的愿望,所以他们只能相爱。小路觉得,在这场爱情中,百合付出的比自己要大。他猜测,百合一定有自己爱着的人,只是因为哥哥去世,父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她了,所以,她放弃了那份爱,接受了这个安排。

  琴声停下来,百合回到她的房间。小路跟进去,他怀里揣着一枚金戒指,这是母亲要他送给百合的,可他一直不知道怎么说。百合站在窗前发呆,小路把戒指拿出来,上前,给百合带上。百合低头看着戒指,一朵红霞涌上她的脸。突然,她猛地把小路抱住,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小路觉行应该把他动手术的事情告诉百合。他话还没说出口,他自己就已经被百合那热烈的吻融化了。小路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他紧紧抱住百合,他抛开将他绑在世界之上的绳索,他要和百合一起坠落。他的百合盛开了,他降落在一片白色的沙滩上,柔软的白将他包裹。“天天、天天”百合梦呓般地呼唤着,那悲伤的,水一样漫过来的钢琴曲把他们淹没。小路看到天天了,他坏坏地笑着,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

  流星穿过厚厚的云层,进入大海。他们并排躺着,仿佛两条搁浅的鱼。

  “百合,我动过手术,切掉一部分胃,你看,就是这条刀疤,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

  “我爸也切掉一部分胃,没关系,只是以后饮食方面要注意一点”

  百合坐起来,伏在小路身上,轻轻抚摸小路身上的疤痕,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疤痕上。百合突然低下头,吻着那道疤痕。

  “路路,你是我们这里的才子,如果不是生病,一定不会回来,我们也一定不会认识的。

  “百合,你会不觉得嫁给我很委屈。你一定是为了父母才这么做的,你本来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没必要留在这个小城……”

  “不要说了,我喜欢你,我喜欢这里,我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

  八

  百合要回学校进行论文答辨。她走的那个星期天,小路去送了。小城被雨水掩盖,站台如同一块飞地,偶然停留在这里。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叮嘱彼此,要注意身体。在火车开动的瞬间,小路突然发现,他跟百合并不熟悉,如果百合夹在人群中向他走来,他甚至不能一眼就认出她。小路突然感到失落,加倍的失落,楼房与树木面目模糊站在雨中。

  百合走后,小路每天都要写信给她。她也每天给小路写信。她的每封信,小路都要看上很多遍,去把把里面每个词每个标点都记下来。在小路的园子里,百合花陆续开放,每朵都仿佛是奇迹,在细小的枝干上,盛开着硕大的花朵。

  第二个星期天,小路去看望夏老师,他们很高兴,留小路在家里吃饭。吃饭时,夏老师问小路:

  “昨天百合说你以前动过手术,在哪里做的呀,现在怎么样?”

  小路心头一紧,终于要面对这件事情了。反正,他们都知道了,还不如照实说了。

  “是的,我是两年前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动的手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年纪轻轻的,是什么病呀?”

  母亲的话不断在小路耳边响起:不要说实话,别人会嫌弃你的。

  “我是胃溃疡,医生说是熬夜造成的。”

  听了这话,夏老师长出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你叔叔也是胃溃疡,动手术,以后多注意就行。”

  离开时,夏老师找出一堆蜂王浆、蜂蜜、人参,非要小路带回去吃。走下楼时,小路忍不住掉泪,他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他没办法,虽然医生说他是良性肿瘤,手术之后会完全恢复建康,但是,如果夏老师知道是肿瘤,肯定不会让百合跟自己在一起。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般平静了,这份爱,在他看来,是从命运那里偷来的,正因为是偷来的,才更害怕失去。

  九

  花期一过,百合就开始凋谢,无论人们多么希望她们能多停留一刻。小路最害怕的那封信终于寄来了,百合在信中说,让小路给她两个月时间,让她想想。她说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发展得太快,仿佛是一场梦,需要有时间来接受。她还说起她在大学里的男朋友,她需要时间跟他说清。收到这封信,小路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现在要做的和能做的就是等待。

  每天,他都要写在对百合的思念,这已经成了习惯。也许百合现在不爱他了,甚至已经开始恨他。但是,在百合告诉他之前,他还能去爱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他不会像以前一样,感觉自己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冰。他回忆着百合的味道,感觉着怀里的百合,还有天天,在某个时刻,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融合在一起。他走到过道的镜子前,用天天的方式坏坏地笑一个。天天从小就比他灵活,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很积极地去争取,而不是像小路这样只知道等,甘心让命运随意摆布。

  又是一场宴席。县里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到乡里视察工作,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在酒席上,他一定要小路陪他喝酒,而且是,他喝一口,小路喝一碗。小路不断说自己有病,不能喝酒。直把副书记把枪拔出来,往桌上一砸,说:“今天你不喝,老人就把你毙了。”乡里的书记乡长大声喝斥小路,说“今天你不喝,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小路屈辱地举起酒杯,他想着年迈的父母,想着百合,猛地把一碗酒灌下去。无数把刀子搜刮着他的喉咙,他的脸变得僵硬,仿佛带着一个假面具,随后,一阵眩晕,胃里有一座海被打翻了。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卫生院里打点滴。白色的床单,墙壁,白衣人。他闭上眼睛,眼前都是百合,失血的白,沉重苍白的头颅。它从黑色的泥土里,寻到这些白,却无法留住这些白。他又想起手术台上的白光,那让他心智涣散的寂静。那场黑色的雨怎么还不来,还不来把这已经衰弱的白遮挡。明天,他就要把所有的百合都摘下来,百合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他不想看到满园百合溃烂的样子。

  十

  小路找到了夏天天的墓,在一片栀子花下面,他的墓碑上还镶着他的照片。树叶把阴影投在他脸上,所以他不必把手抬起来,去遮挡刺眼的阳光。天天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小路,仿佛在问小路找他有什么事。小路把百合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住拿出来,点燃,他认为,这封信天天也应该知道。因为,从一开始,这件事就与天天有关。

  百合的来信,证实了小路的某些想法。天天去世后,百合成了他们家唯一的女儿,她的父母希望她能留在身边,虽然,百合在学校已经有了男朋友。天天还是这样,惹了事就一走了之。百合在小城相过很多次亲,后来和小路见面。一见到小路,她就想起天天,想起以前他们三个人一起玩的情景。她心里一直把小路当成哥哥,所以,在她最需要有人跟她分担压力时,她接受了小路,把小路当成依靠。夏老师到医院查到小路是因为肿瘤开刀时,便又逼着百合与小路分手。虽然此刻,百合已经真的爱上了小路。但是,为了父母,百合决定放弃这份爱。

  百合太傻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句对不起呢?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天天。百合和小路都没错,当然夏老师也没错。小路想,这份爱原本就没有拼成一块,只存在于他和百合各自的心里。他们各自爱着,其实这爱已经与对方无关了,如果想,他和百合依然可以在心里继续这份爱,如同他们依然记得天天。爱,也许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小路嗅着在日光下异常浓烈的栀子花香,精神变得恍惚。

  这里地势很高,可以眺望整个小城,那永不磨损的阳光又将小城粉刷一新。天天一定很厌倦这种生活,不像小路,小路从小就随和,什么样的生活都过得下去。小路在天天的墓前躺下来,仰望被阳光消融的云朵和天空,小路的心情很平静,他沉在水底,纯黑的水,没有一丝亮光,连天天的那双发光的眼睛也闭上了。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在分开之前,他们不必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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