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贵族——谢灵运的嬉皮生涯

端木龙成

鲁迅有专门论述“魏晋风度”的文章，这一时期的历史上出了不少名人，尤其是文学方面，由于“三曹”父子的推动，展现出空前繁荣的气象。几百年中，从曹操、曹丕、曹植到“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再到左思、鲍照、陶渊明等人，都是不错的大文豪。但是，由于门阀制度的禁锢和炼丹、谈玄、品评人物等消极风气的影响，那个时代真正有资本活得真实、浪漫的，却似乎只有一人，他的名字叫谢灵运……
谢灵运的曾祖是晋代名相谢安的亲兄弟安西将军谢弈；祖父是淝水之战的主将车骑将军谢玄；晋代著名的大诗人、大官僚谢混，则是灵运的从叔。在谢氏子侄中，灵运最得谢混偏爱，以致在很小的时候就得以袭封为康乐公，食邑三千户。
灵运的父亲很普通而且死得早，因此天性颖悟的谢灵运出生时，谢玄都觉得这个孙子是上天赐给谢家的“补偿”。据载，灵运幼年就先后失去父祖的呵护。为了不影响对下一代人的培养，谢家把幼年的灵运寄养到一位学问渊博的亲族家里，使他自幼便得到了很好的教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谢氏族人都称呼灵运为“谢客”，意思是一直客居他乡。后世诗词中提及“谢客”、“谢公”，指的都是灵运。
《宋书》上说，“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南史》也记载道：“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可见他的诗文和书法在当时都是极有影响的。
灵运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大才子，他的诗文是那个时代的标尺，因此后人称他为“山水诗开山之祖”。然而，谢灵运留给后世的，不仅仅是漂亮的诗词文赋，更可贵的，是他的精神内核——活生生的浪漫性情和无与伦比的审美美感悟。
其实，嵇康、阮藉、陶渊明这些人在诗词境界上并不逊色于谢灵运，但是他们活得太不真实，活得压抑、郁闷，他们所代表的，是中国古代文人比较典型的活法，这样的活法代代相传直到今天，而谢灵运却是个绝版……
灵运出身氏族豪门，自幼精于文墨，同时，又是纯粹的“将门之后”，因此不论在诗书文章还是治国安帮方面，他都具备了一定的才能。可是，他的才能多半只是用来陪皇帝赏玩，此外便别无他用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难免令人心理失衡，于是这位贵族少爷渐渐的性情大变，开始游山玩水、畅饮达旦，经常戴峨冠穿华服，邀请几个布衣好友，痛饮之后高歌于市……
灵运的生活方式简直就像是当年美国的嬉皮士。嬉皮士在垃圾箱里拥抱接吻海誓山盟；灵运则专门在杂乱的市井小店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唤来仆从，扯袖作笔、撒尿磨墨、以墙为纸，把足以传诵千古的华丽诗篇随手涂抹在小酒馆肮脏的破墙上……
嬉皮士作为一种现象，在二十世纪观念开放的美国尚且被视作另类，何况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晋代！灵运的“怪异性情”和他必将面对的命运，自然可想而知了。一般来说，像灵运这种人，在那样的社会状态中，基本没有生存的可能。而且，大多数古时候的另类文人，要么最终融入“主旋律”；要么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却必然离群索居、寂寞终了。谢灵运不属于这两者，他任由自己的性情轰轰烈烈的释放，最终选择了“过把瘾就死”的终极方式。
东晋末年，有一次谢灵运到宫里去见皇帝，守门人不认识老谢，又见他穿着一般，于是表现得非常无理。灵运一怒之下对他实施了“斩首行动”，因此获罪，被贬官下放。刘裕建立刘宋帝国后，灵运再遭贬谪，由公爵降为侯爵，食邑减为500户。文帝即位后，擅权的大臣又一次弹劾灵运，把他贬为永嘉太守。灵运经过三度贬谪，对政治完全丧失了兴趣，索性隐居起来，不上班也不辞职，到了开工资的日子，就打发家里的小保姆去衙门领饷。当然了，他是谢灵运，换了别人早不知去哪领冥币了。后来，弹劾灵运的大臣失势被杀，宋文帝下诏传灵运进京面圣。谢灵运当时正在自家别墅里花天酒地玩得开心，接了圣旨却不启程，反把传旨的太监灌个烂醉，一边喝一边说，“靠！老子不去。当初有人陪他玩儿，俺去见他，他就带搭不希理儿的，打麻将给人家点炮也怪俺，养鸟儿不会说话也怪俺……奶奶的，现在没人陪他玩了，他道想起俺了——不去！”
太监得了好处，回去向皇帝汇报说，“陛下，老谢不乐意嘞啦，人家到咱宫里来，您总是冷落人家，别人说他的坏话，您也不帮着他维护……”
皇帝后来表示嘉奖灵运，让他受委屈了，希望他不要见怪，请他出山，老谢这才不情愿的回到京城见皇帝。他本以为这次皇帝该给他委以重任了，可是陪皇帝玩了好几天，只得了个负责编修《晋书》的乏味勾当。灵运心说，“你大爷的，陪你玩够了，又耍我，拿我老谢当傻笔呀你……
过了数月，皇上有一天上朝时忽然问：“老谢啊，《晋书》编得咋样了？”
“啥？啥禁书啊？”谢灵运挠着后脑勺装糊涂地说。
“皇上说《晋书》”
“靠，禁书还能编，我老谢可是名家，让我编禁书，你们咋想的啊，那不坑我吗……”
“……皇上说晋朝的史书！”
“哦！哎呀！我靠！臣给忘了！”谢灵运假作尴尬的笑笑说。
……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按说这回皇上该急了吧。没有！皇上就是皇上，“没关系！慢慢儿来！急啥！靠——对了，那个啥，北边儿送来那马蹄金给老谢整两锭。”
老谢跟皇上铁磁啊！
打那以后，谢灵运越发嚣张，成了专职的甩手干部。老谢的工作通常就是喝酒、作诗、泡澡、按摩、游山玩水、打麻将……
有一回谢灵运出去旅游没请假。上朝的时候，皇上就问了：“众位爱卿，老谢今儿个咋没来打卡呀？”
  底下有人答话：“陛下容禀，老谢说他闲得难受，要找个大城市去旅旅游，八成儿上铁岭了。”  这下坏了，文武百官纷纷要求收拾老谢，一个人提议，一帮子人跟着瞎哄哄，就像清宫戏里演的，“臣附议”，“臣附议”……这一次被贬，使老谢更加玩世不恭起来，他不但喝酒旅游不上班，还开始变本加厉的折腾，为了游玩而大兴土木。
谢家祖上基业甚厚，门生故吏童仆家奴何止百千。谢家要兴土木，那排场除了皇家怕也没谁比得上了。他这么一玩儿不起眼，周边郡县可倒了大霉。
一次，灵运为了去临海县游玩方便，竟然召集了数百家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要凿一条直路把自家别墅后院的小路和数百里外的国家海洋公园连起来，颇有几分愚公移山的架势。《南史》上记载这件事说：“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
咱们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暂且不说灵运一路开山辟径修路架桥。单说这一日，临海太守端坐在大堂上准备办理公务，下面三班衙役唱过威武各还本位正待打个盹儿，忽有线人来报，      “老爷、老爷，大……大事……啊就、啊就……不好了……”（哥们儿是一结巴）
“慌什么！慢慢说嘛。”（老爷还是见过市面的）
于是，结巴线人作后革命时代游击队队长科，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一瓢凉水后，潇洒地摆了一个红袖拂面的Pose，擦干了嘴上的水滴，“老爷，大事不好了，案们村儿有个儿萨子，紧天造上——这儿萨子姓张，他爹丝总地滴……”
“你大爷的”，有位衙役急了，“拣重点的说”。
“是滴、是滴”，结巴又喝了口凉水，“他爹丝总地滴——哦……不对，俺是说他的成分好着哩，政治上进步着哩……总之，他今早进山拣粪，发现成千上万一样装束的人正在林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砍树哩，这群人怕是正往咱们这边来呀。”
临海太守闻报大惊，断定是山贼来夺城，忙令属下先护着自家老婆孩子回省城，同时请求支援，然后自己披挂整齐，作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科，迅速的做了战前动员，紧急召开了县政府和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县委书记太守同志在会上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会议结束时，县委书记太守和副书记副太守同与会代表热情握手并合影留念。中午，与会代表在县人民大会堂“参加”太守为代表们特别安排的工作午餐。午餐中县委书记、县委常委、太守同志发表重要讲话，讲话内容主要涉及三个方面：要革新挖潜大力发展旅游经济；要发扬老一辈封建地主的光荣传统，认真领会文帝陛下上个月在铁岭的讲话精神，狠抓落实；要大力加强和迅速完成好城墙和城门设施的全面改造工作。这一工作主要由太守内弟全面负责，这充分体现了太守大人举贤不避亲的高尚道德情操。预计城墙城门的改造工作将在明年年底之前完成，届时临海县的城墙厚度将达到或接近国际先进水平，而临海的北城门将是全国最高的城门式军事用途建筑。相信新城门的落成，必将带来临海旅游业格局的新变化，使旅游业成为继农业和畜牧业之后的第三大经济增长点。经过短暂的午休之后，下午四点，书记和副太守接见了部队代表，代表们表示，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以书记太守为核心的县领导班子周围，同仇敌忾、勇猛无畏，努力完成好这次对抗山贼的城防攻坚战。接待会结束时，书记太守与军官代表们合影留念。晚上六点，由县委副书记设晚宴款待各乡镇代表……
后来探子又快马来报，原来是老谢在开山呢。太守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灵运来到临海，希望太守行个方便，让他再往前凿几十里。太守吓得直摇头，“大爷啊，您是我亲大爷！您就歇歇吧……”
凿山不成，灵运回到会稽，忽地又相中了城边的回踵湖，非要围湖造田，解决农民缺地问题。会稽太守孟觊是个半吊子佛教徒，怕围湖造田害了水中生灵，这种损阴德的事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灵运气得暴跳如雷，却拿他没辙。为了发泄怒气，灵运有事没事的就去折腾孟觊一下。有一次，他对孟觊说，“得道成佛得有慧根，像你这样的二傻子，死你肯定死我前边，至于成佛嘛，肯定在我后头了。” 灵运这番话差点没把个孟觊气出脑溢血来。
为了气孟觊，灵运还邀约友人们到千秋亭上痛饮，喝醉以后就脱光了衣服裸奔，一边裸奔还一边放声狂歌。孟觊知道了，就派人去告诉谢灵运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影响。灵运大怒，喝斥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这话翻译成现代文也就是说，我的身体自己要唱摇滚，跟你个傻笔有啥关系。其实，谢灵运的辩词看似强词夺理的诡辩，其实包含着深刻的宗教和人生哲学。当然了，孟觊是只会叩头烧香的佛教徒，他根本不可能明白。
再后来，灵运上书皇帝，非要填湖。皇帝于是准奏，要求地方官予以配合。孟觊没办法，又不肯服输，就以灵运势大，担心他在地方上作乱为由，上书弹劾。皇帝知道这是托词，但是不得不有所取舍，委屈谢灵运回了京城，给他委任了一个临川内史的闲差，再去临川捣乱。
在临川，灵运又得罪了地方官，气得人家要起诉并逮捕他。灵运也生气了，和地方官对峙起来，而且还欺负人家没文化，写诗骂人家。他的诗中有“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这样的句子，这是明显对中央不满，按律当斩。文帝念灵运是世家望族之后，力排众议改斩首为流徙广州。
灵运流徙广州的路上，谢氏家奴聚合江湖侠士密谋在三江口劫囚车。结果此事在临行时败露，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受到牵连。这次皇帝也保不了灵运，终于亲自下诏“于广州弃市”。就是斩首示众。灵运临行时，监斩官问他还有何要求。灵运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是毫无挂碍，只是觉得可惜了我这一副美髯（灵运的胡子当时号称美髯）——如果您能在我死后，把我的胡子割下来捐给庙上，让他们在塑维摩诘菩萨像的时候用，那我就圆满了，呵呵。”据说，直到唐朝开元年间，灵运的大胡子还好好的贴在寺庙里的维摩诘像脸上。
历史上不乏藐视权贵、粪土诸侯的大人物，可是这些大人物多半都是在失意的时候“岂能为五斗米折腰”，真的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光景，就会“仰天大笑出门去”了。
活得真实不虚的人，他的生命才不朽，他的性情才鲜活，我们才会愿意穿越千年的时空，握住他们的手。这里没有雅俗的问题，也不存在贵贱之分。有个性的人，贫贱如颜回仍不失为贵族；富贵如灵运，同样也是贵族；目不识丁如慧能，还是贵族！没有个性的人，人格和原则总是变来变去，他们的名字早已湮灭在心灵的历史后面无人提起。
  谢灵运是“真实”的，所以他可以坐在历史舞台的前排，我们可以轻易的发现他、了解他，和他成为朋友。